おや澄み🎶

【2022.6.12 DIO承24h】【19:00】The Yew 紫杉集(Act1~2)


上一棒:@瓜子酱太拉了 

下一棒:@锦官城外  


WARNING:维多利亚时代背景,六承(黄金之风外貌/身体年龄,石之海记忆内核)穿越1880收养子迪,内含幻影之血及更久远的剧情捏造。

NOTES:格式仿照剧本,实际上是普通同人小说。预计是5w字左右的小中篇,正在连载中~


作者话:附一张自绘的小Q版!(原图放了彩蛋)

希望能收获一些评论!!这篇写得比较认真,所以非常在意大家的意见…!!!如果有想法的话请务必让我知道!!!







Act I. The Savage




I wandered through each chartered street,

Near where the chartered Thames does flow,

A mark in every face I meet,

Marks of weakness, marks of woe.

我走过每条独占的街道,

徘徊在独占的泰晤士河边,

我看见每个过往的行人,

都有一张衰弱、痛苦的脸。


——威廉·布莱克《伦敦》




Scene 01.


1880,东伦敦,皇家维多利亚码头。


出海考察的科学院船只刚刚归航。码头处有零星的水手家属等待家人返程,另有几队衣着光鲜的车马,用于接引随船出航的院士。远处有行人的目光偶尔飘过船身,在那巨大铁器的阴影下同时感到战栗与鄙夷,心中含着不能出口的,对于科研院次次为出海榨取税金、却大都一无所获的轻蔑。


当然,就算海船科考真正取得了什么成绩,那也与维多利亚港外游走的平民无关——海鱼,金镑,名誉,一切都只会是科研官们的掌中物。




港口的海船发出第一声预兆到港的呜鸣声时,十二岁的迪奥·布兰度正裹紧身上的亚麻布衫,匆匆从码头下窜过。


他的心跳局促,呼吸紧凑,两只露在衣物外的手臂发凉,惨白如象棋白子,带一股营养不良的青灰。将手深揣在口袋里的姿势对上等人而言足够不雅,而迪奥,这贫民巷里生长的穷孩子,自然不会对那点儿贵族礼仪有所顾忌,只顾着紧紧攥住手中的白纸包,向远处的福尼尔街尽头奔跑。


“迪奥!你这混账东西……混吃等死的懒鬼……”


一只酒瓶突兀地爆裂在迪奥的脚边,浑浊的酒液和玻璃瓶的碎片微微割伤男孩的脚踝。迪奥冷漠地偏了偏头,继续向前跑去,对身后熟悉的叫骂不屑一顾,明白他那该死的酒鬼父亲绝不可能从烂醉中认出自己,刚才的酒瓶大约只是他在向白日梦中一闪而过的金脑袋发出咆哮。


父亲,他的好父亲!迪奥恼恨地咬牙,纸包被掐进手心,在五指间印出一圈深红。


刻毒的呜咽从男孩儿的牙关里溢出一瞬——随即与一片浩大的洁白迎头相撞,被迫逼停在了舌尖。




“操!操你的!”迪奥被惯性掼退了几步,却并不为此感到太愤怒。真正教他叫骂出声的,是手中被撞散了绳结,从纸包边缘漏了一地的药粉。


他还想继续发怒,身体倒先一步退让,制住狂暴的思绪,卑微地躬下身来。


“非常抱歉,我太急着回家,撞上您了……”说话时迪奥习惯性地绷紧肩颈,等待被他撞上腰际的行人——按对方垂在身侧的左手推断,那该是位身高不低于六呎三吋的高大男性——给予一顿喝斥,或是重重敲打他脊骨或头颅的拍击。


呵。迪奥·布兰度在心里冷笑:这些有闲钱不断清洁衣物,整天穿着雪白衣料的畜生,不过是靠吸食税金和贫民性命过活的高等鬣狗罢了。他们和他,和他的混蛋父亲,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他紧闭着双眼等待,然而,预想中的击打和喝骂却始终没有到来。相反地,那位男性只是伸出了手,以一股不容推拒的力量扳起迪奥的肩膀,迫使他直起了身。


迪奥顺着他的力道仰起脸来,面颊上堆砌一个小心翼翼的谦恭微笑。“您……”他眯着眼,冷不丁察觉男人的手在他肩上骤然收紧,从对方掌心传来的巨力几乎足以将他的肩骨折断。操。他就知道这些税金小偷都是些衣冠禽兽,根本不会有什么善心的例外——


“迪奥。”一个沉稳的男声忽然在迪奥的头顶响起。


两根手指捏住了迪奥的左耳垂,温度偏高,几乎将男孩因在冷雾里奔走而发凉的耳廓灼伤、烧融。幸而它们只是在迪奥颊边停顿了几秒,很快便垂落下去,被男人敛回掌中,如大型猫科收爪入鞘。


“您……在喊我的名字?”迪奥斟酌出一副献谄语调,面上笑意依旧,脚底的力道已然积蓄起势,只要男人松开左手,就会带着这体态单薄的穷小子奔往远处去。


出乎意料的,男人没有再次开口,只将视线又在迪奥身上驻留几秒,便缓缓转向了身后的码头。




维多利亚港口,航船的第二次鸣笛遥遥地灌入街道,声波被窄街的四壁荡回,如管风琴般隆隆震响。


迪奥趁男人走神的间隙迅速从腰后摸出小刀,下重手割破肩头被握住的布料,猛地挣脱了男人左手的桎梏。


“永别了!”【注1】迪奥·布兰度脚步不停,奔开时如一头小豹。他的身材削薄却足够灵敏,在贫民街的械斗中练就了高超的爆发技巧,叫金发随着他的跑动被呼啸的冷风绞到贴头皮。直到跑出三十公尺开外,迪奥才迅捷地回头向原处扫去,发觉那白衣服的男人果真同他预想的那般停在原地,不至于为一个小鬼失态地追过半条街道。


此刻迪奥终于生出闲心,尖刻地打量起男人的样貌:一袭款式奇异的白西服;一顶白头饰,似乎像宽檐的猎鹿帽,但与贫民巷里可以见到的样式大相径庭,大概是阔佬独拥的定做款;内衬的衣料好似羊毛,让迪奥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为身上的单衣狠咬牙关。他的视线还要向下坠,却忽的迎上了男人不知何时就已与他正对的目光,心中生出隐约的震慑,瞬时将视线收回脚尖。


他又一次攥了攥手里裹着药粉的纸包,掂出其中还剩三分之二左右的粉末,不由展出一个极小而极傲慢的微笑。


——回那儿去吧。迪奥·布兰度对自己说。回他那肮脏狭小,毫无人情可言的窝棚里去。忘了今天这小小的插曲。这一天或许是个幸运的好日子,你瞧,他甚至没挨上一顿毒打,就从那上等人的手里逃脱了。


等他回到那片半个月不曾踏足的窝棚里,他就要将这仅剩大半、但还足够使用的毒药粉末倒进达利欧·布兰度的酒瓶,然后等待他那早该下地狱的酒鬼父亲患一场“不知名的”、“无解的”慢性病,在人为延长的痛苦里挣扎而死。


这样的幻境使迪奥身上被达利欧揍出的青疤都褪去了疼痛。他的步伐更轻盈,胸膛中揣着只羽翼沉重的鸟,虽然不明白那闷沉的触感从何而来,但那鸟一定是要起飞的——载着他迪奥·布兰度的新生。


而这个男人,迪奥最后一次回过头,用余光瞥他的眼睛。这个蓝眼睛、白外套的男人,就叫他来做自己旧生活的最后一片剪影吧。


他们会两厢遗忘、走进各自的生活里,无论那男人的双眼是否如海水碧蓝,体温是否如火舌滚烫。




【注1】:此处英译为“Farewell”。




Scene 02.


遇见迪奥是在空条承太郎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二年。


在过去的两年中,空条五次跟随科研院的航船出海,先以六呎五吋的庞大身型应聘水手,捱过身无分文的那段时日;再以出色的航海常识成功驻留在科考船上,第三次加入航程后因为从海水中捞出科研团的院士被聘为大副,眼下已经摆脱了初到十九世纪时的拮据,在书柜里攒下整袋金镑。


无论在哪个时代,货币都永远是人情市场的主旋律。被迪奥撞见又甩脱以后,空条承太郎花费五十便士雇人打听,很快就从斯皮塔菲尔德市集背后的贫民窟追寻到了男孩儿的踪迹。




贫民街鱼龙混杂,住客们倚斯皮塔菲尔德市集的颜面而生,阴湿巷道里常年淤积着贫苦和腐烂货品的猛毒。


空条承太郎踏一双旧皮靴踩过水洼。市集后泥泞的小道仿佛沼泽,紧紧吸附着他的鞋底,从污泥中拔起的每一步都可以称作举步维艰。


引路人是贫民街小有名气的私人侦探,为人贪婪琐碎,有一头姜红卷发,眼下正为湿滑的路面呶呶不休地小声嘟哝。幸亏空条承太郎已经越过会为自己的不耐出言呵斥的年纪,否则这名矮小的生姜头侦探早就得被他的怒斥骇得打个激灵。


“讲起迪奥·布兰度……”矮个儿的侦探总喜欢这样开场。


他详细地掰扯着迪奥·布兰度的生平,口中的句子三分编七分假,几乎不含任何有用信息。空条承太郎因而并不理睬他的念叨,只自顾自地垂着海蓝双眼,靠优越的动态视力对焦手中的笔记簿。


迪奥·布兰度,生于1868年。生父达利欧·布兰度,因慢性病死于1881年初春;生母早逝,姓名与生卒年不详,死因同样不明。


这便是他在二十一世纪所确认的、有关于迪奥青少年时代的所有确切信息。


身边的红脑袋还在兀自抖动,大有一副掏心掏肺的态势。


那侦探说:迪奥·布兰度生性孤僻,在酒馆里做最年轻的演奏家,有时弹奏钢琴,有时拨动年老色衰的女人身体,钢琴叮咚作响,女人发出嗟叹般的尖叫。又说:迪奥·布兰度是最阴险的少年奸商,贪欲促使他贩卖一切,除自己顽固的灵魂以外,万事万物都可以经手交易。


他的话从空条承太郎的耳中淌过,像猎鹿时从林间跑过一只无关紧要的动物,但前任的海洋学者仍下意识地在心中对比起了迪奥与男妓、迪奥与商贩的关联。沉吟半晌,空条承太郎最终得出结论,在二十一世纪显示的资料看来,迪奥·布兰度行为中恶质的那一面早早压倒了所有的其他特性,难以被人世的职业和形象限定。侦探口中的“职称”对亲历过迪奥阴影的承太郎本人而言,无异于某种幻想式的天真推测。




“说起来,您找小布兰度是要做什么?”趁着空条的沉默,那生姜头蓦地问道。


空条没有立刻回应。


答案其实很明确,空条承太郎与迪奥·布兰度之间没有共存的可能,他追查迪奥的下落,无非是为了将祸根掐灭在爆燃以前。但是,只有当被旁人询问的时刻,空条方才发现:他无法解释自己想要找到迪奥、并杀死迪奥的原因。


百年后发生的一切都与十九世纪无关,现年十二周岁的迪奥·布兰度尚未犯下任何罪行。他或许心术不正,也或许是天生的恶棍,但那些他往后才会触犯的罪恶都还没有落到实处——眼下的迪奥·布兰度不是一个世纪以后的吸血鬼,不是人类的异族,甚至浑身清白,如一只注定在岁月中锈蚀的银杯还没有蒙过尘。


此时此刻,空条承太郎的坚定与正义在时代的面前忽然显得捉襟见肘。


“没什么。”他这样回答道,用足够冷酷的语气将侦探的话堵回喉头,只留下讪讪的一声笑。


“好的,好的,是我多嘴了。”姜红发的侦探缩着肩。“请往这边走吧,还有不远就能到旧市集啦。”


空条不再回应他的唠叨,只沉沉地点了点头。


从侦探的角度看过去,贫民街的天光正公允而均等地洒落在空条的帽檐上,将男人的颧骨到下颌间割出一道明暗交接的弧。空条的蓝眼睛平视前方,睫毛长且浓密,假若不是用仰视的视角仔细观察,很难察觉到他的双眼是怎样美丽而明亮的。


如果抛开那对紧锁的浓眉不看,他的面容简直像是博物馆里巡回展出的雕塑一样。




半个钟头后两人绕过市集上喧闹的人流,抵达迪奥·布兰度暂时栖居的酒馆。


酒馆的拥有者是个人过中年的老混混,年轻时的浑身肌肉融成一副会随走动颠簸的大肚腩,装模作样地买了件扣不上纽扣的蓝马甲,好像将自己当成贫民窟里的上等绅士。


他很友好地伸出闪油光的手,接过空条递出的五先令小费,堆着笑脸告诉他迪奥·布兰度目前不在店里,再过一刻多钟才会到男孩儿的当班时间。


空条应了一声,转身往柜台上走,白风衣贴着柜面前黑漆漆的高脚板凳坐下,让身后的几个穷孩子咂着嘴心疼布料上可能出现的污脏。侦探坐到他手边的另一张凳面上,尽职尽责地将一单生意负责到底,说不准那尽心的腔调是因为空条足够充裕的钱包,还是因为他六呎五吋的过人身高。


酒吧的老板则扭身走进柜台,挤开向啤酒扎里斟酒的柜员,笑吟吟地向空条说些与迪奥相关的琐碎事迹,以求讨到这位白衣客人的欢心。




再过十几分钟,迪奥·布兰度随着一声巨响摔进了酒馆大门。


空条的视线如刀刃,在迪奥进门的一瞬间就刺往那一头金发,叫男孩儿在地上凭空多抖了两记,抹着嘴边的牙龈血爬起来时龇出森白的两排牙,仿佛被困的小兽。


“喔!布兰度!”柜面里的酒馆老板高亢着声调,一双眼假心假意地滑过迪奥身上的斑驳伤痕,开口将话题转往空条身上:“怎么今天进门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这儿有位先生正找你呢,可别丢了好印象。”


迪奥斜着眼望过来,视线被额头上淌下的血遮挡一块,没看清空条的身影,只胡乱应了一声,手指痉挛着咬紧弯成钝角的小刀,眼看着就要气势汹汹地再次向门外扑去。酒馆门口传来男人的怒骂声与女性尖锐的高音,间杂着迪奥的粗喘,混出一片颇具规格的交响。


“呵呵,真抱歉,大约是布兰度的哪个客人……”老板向空条挤了挤眼,神色意味深长,让男人下意识地为这份深意皱眉。


“客人?”空条反问。


亚麻色发的老板露出一个讥诮的笑:“您不明白贫民窟的生活。”


“我没有了解过。”空条压了压帽檐,让周边的人不能判断他是否被冒犯。


趁他们对话的间隙,迪奥·布兰度已从地面上一跃而起,用肩胛狠撞门口的彪形大汉。


“操你的,”那金发的少年吼道,“达利欧·布兰度欠的酒债关我迪奥什么事——”


“早知道你这小贱种不愿意还钱!老子今天就算拿不到酒钱,也得把你这黄脑壳掰下来!”一个坚实如橡木门的壮汉恶狠狠地捏起迪奥的衣襟,手臂上随即挨上两记刀割,血流如注,“他妈的!你这婊子养的——”


空条在他们对峙的怒骂声中微微叹息,从柜台边站起了身。




“迪奥·布兰度。”他以一种独特的、具有穿透性的声音说。那名同空条身高相仿的大汉、与他手中被提着衣领拖离地面的迪奥同时向男人的方向看来。


“我要带你离开这里。”没有停顿,亦没有询问,仅仅是简单的陈述,“就现在。”




Scene 03.


“你的父亲欠了酒债。”空条平静地说,“我可以给你一笔金额足够的钱,无论你是否为他偿还债务,或是留在手中供自己使用。作为交换,你得跟我一起离开。”


迪奥做出满不在乎的表情,嘴角下撇,浅色的眉尖却拧到一起,用防备心结成道道细纹:“你要我和你一起走?”


空条挑了挑眉。“迪奥·布兰度,生于1868年,生父达利欧·布兰度。”他抬起手,在迪奥戒备地微微退缩时,将指尖落在自己的金耳钉边:“左耳垂有三颗痣。我没有认错人。”


“既然你笃定自己会再来找我,当初为什么还要让我在你面前跑走?”少年人还不如往后那样善于遮掩神情。从空条口中听见自己的身世以后,迪奥眼神阴狠,手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折叠刀。


“不为什么。”空条回答他,“我是西拜尔德号的大副,那天刚刚结束半年来的第一次轮休,往码头上走是为了迎接船长和院士,而不是为了追捕一个小孩。”说话时他的神情镇定,仿佛并不对男孩儿的反抗做防备。


迪奥绷着嘴唇,手指搭上刀柄,不知怎的,思绪飘忽地窜出去一点,新生的游离盖过了原先的不安。他想:空条的话十有八九是用来搪塞他的假说。比起大副,空条似乎更具备某种其他的特质。一种令他压抑,也令他被隐约威慑的特质。空条看上去不像海船的大副,而像船长,像他口中的科学院院士,像某种更深刻,也更繁芜的事物。他的结构复杂,无法被轻易判断,与披着羊皮的迪奥·布兰度类同——他的内在远比他展现出的更宏大。


迪奥察觉出了这一点。即使他难以承认那是由于他们相似。


然而,就如能够洞悉人心一般,空条在衣领上勾了勾一枚金色领章,引走了迪奥的目光。“大副通用的金标。”保持勾起徽章的姿势几秒以后,男人放下右手,将它揣回了衣兜,“我没有必要向你说谎。”


在任何藉口面前,不必要总是最好的托辞。人性趋利避害,说出一个谎要花费更多时间去补全,比起贫民街的金发小孩儿,一名拥有正当营生与津贴的海船船员当然拥有更加宝贵的时间和精力。


空条确实没有必要撒谎。


“……好。你把钱交给我,我跟你走。”这句话从迪奥的牙关间艰难娩出,如一段新降生的他的命运。




另一边,那名身材巨硕的男子不敢贸然打断空条和迪奥的谈话,阴沉着面色站在酒馆的门廊上。直到空条向他转过身来,男子才第一次对上对方的视线。


“达利欧·布兰度欠了你多少钱?”空条问。


“一英镑又十先令。”男人哼了一声,“如果……您愿意垫付,可以抹掉三法新的零头。”说出敬语时他显得很不甘愿。但镶有皇家海洋学会格言的纹章在前,男子不得不对空条表露出些许浮于表面的尊敬。


“好。”空条从贴内衬的斜挎包里拾出一个布袋,点入三十先令,却并未交给身边的迪奥,而是抛进了那肤色黧黑的壮汉手中。他侧过脸看迪奥,金发的少年向他投来尖锐的一瞥:“你的钱我稍后会再给你。现在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对面的男子接过钱袋,怔了一怔,面上的神色却并不像征讨回欠款的满足,而更接近于私欲暴涨时伴随而来的贪婪。


果然,不过几秒,他便摸捏了一记手中的布袋,将它塞进一同前来的女人手中,那六呎四吋有余、与空条相近的身躯向柜台挤压而来。


“看不出来啊,您随身携带的资产还真不少……”男人咧出一个笑容,双眼死盯着空条胸前的背包,“既然您这样慷慨,愿意出手替一个没妈教养的小贱种还债,那是否也能借点闲钱,给大伙儿一起花销花销?”


空条发出了踏入酒馆后的第二声叹息。


“如果一时露富,很容易就会引来这样的状况。”他低声说,话语模糊,不清楚是在对迪奥说话,还是喃喃自语。迪奥的视线被他遮挡在风衣外套之后,只能大致判断出空条抬手的姿势,大约出自于某种与毫无章法的贫民斗殴不同的、成体系的格斗技术。


从他的面颊上,迪奥·布兰度捕捉到一丝雪片般消融的、知性的剪影。




五秒。


仅仅花费了五秒时间,那名与空条身量相当的壮年男性就被甩出了酒馆大门,重重砸落在贫民街湿泞的街道里,发出粗哑的呻吟。




迪奥一直暗自关注着空条的动向,却不能判断他究竟是怎样将男人托离地面,如行走在现世的提坦神一般,轻而易举地将对方摔砸出去的。


——如果他和空条搏斗,很大概率会落得重伤,甚至当场横死的后果。


这样的想法雷霆般劈入迪奥的脑中,亮出一线火光。他被这个念头短暂地烫伤,继而磨了磨犬齿,被本性中不堪折损的部分引出了不甘的愠怒。


不过,迪奥·布兰度究竟还是极识时务的。他善于察言观色,也擅长为自己谋求利益。贸然违逆空条的奇怪要求并不能为他带来切实的好处,于是迪奥更宁愿陪他继续扮演一出你来我往的好戏码,等到空条的目的真正显露,再另行判断自己所需的应对策略。


因此,在空条活动着手腕,从酒馆的大门边侧着身向他偏一偏头,示意迪奥跟他一道走出门时,男孩没有再多加推诿,而是一言不发地紧随着空条的步伐,走出了被惊诧声充溢的老酒馆。




从贫民街拐入旧市集后,空条和迪奥陷入了一段相当默契的沉默。他们安静地走过斯皮塔菲尔德市集的前巷,用前行的脚步暂代语言,似乎谁也不打算先开口。


街沿有无数摊贩正为自己的制品叫卖,声音宏杂,摊位上同时摆放茶叶与毒鼠药、首饰与狗项圈、废纸与谣曲集等令人颇感讽刺的组合搭配。果蔬贩在街角与藏匿烂鱼的劳工对骂,怒斥他们用咸鱼的沤臭熏坏了自家的水煮柑橘【注2】;街头清洁工则与兜售晚报的报童隔着街面并排而行,卖报人口中高喊着“谋杀!情诱!决斗事故!”等词,一双棕眼亮如煤油灯芯,仿佛对嘴里吐出的骇人语句浑不在意,只能觉察到其中潜伏的商机而已。


其中甚至有一名男子,大胆地上前牵住迪奥的袖口,向他推销一簿“不雅”画集,三角眼中目光淫邪,在触及少年的怒视时又畏怯地滑回自己破洞的鞋面。


在搬离原先的住所以前,迪奥·布兰度生活的环境只会比眼前的场景更糟糕。肮脏,浑浊,每一处街道都散发腐朽的鼠腥气;另有无数腌臜庞杂的琐事,足以充塞少年人的是非判断,教他们被迫作为天生的霉菌生长。


这一观点使空条下意识地将眉头皱得愈发紧。




“你怎么看待他们?”在静默的尾声里,空条开口向身边低着头的男孩儿发问。


“我?”迪奥没有看他,“我只想笑他们太蠢。”


“愚蠢?”


金发的少年发出一声嗤笑:“无论天气和市情地游走叫卖,不懂得改善自己的生存条件,只日复一日地在这里苟活,收入尚不足以保证两天里能吃上一顿饱饭。生在东区,却不会投机、不会生存,这本身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像是察觉到自己说得有些过多,迪奥又一次偏过头,将难得的真心话咽回了喉咙。


“你要带我去哪里?”他遮掩似的问道。


空条回应得很快:“去找你父亲,达利欧·布兰度。”


“……我没有这样的父亲。”迪奥反驳。


而空条仅仅是向他投来一道不含情绪的视线,将更多的不满压回迪奥的思绪里,轻易如用指尖碾碎一片打转的雪。


“无论你和他的感情如何,我都需要从他手中获取你的法律归属权。”空条用手碰了碰迪奥的肩,动作细微,几乎没有发力,仍换来男孩儿猛然抽回肩臂的躲闪。


“你想聘用我?”


空条的脚步暂停了一瞬。他斟酌地摇了一下头:“不,我要买下你。从达利欧·布兰度的手中。”


“操。”迪奥小声骂道。有一刹那,他的心为空条肆意将他视作货品的事实而发出了一记震动。买卖人口在贫民街——乃至于整片伦敦东区,都是极常见的交易。他从未对空条报以信任,又怎能单方面地断定对方是想通过浅显的手段与自己定下劳动协约呢?


只是……


小布兰度悄悄地微抬起下颌,让视线故作无意地扫过空条的双眼。


他的眼睛很蓝。


迪奥·布兰度的一生中或许见过不下一百双蓝眼睛,但这一双足够独特,属于一个买下他、并即将真正雇佣他——迪奥拒绝使用支配这个词,因为这让他感到自己的骄傲被折磨——的男人。那双眼睛是被稀释的夜晚海水似的蓝,其中混一抹朦胧的绿,雾一样淡而幽亮。这别致的蓝色在光照下显得很浅,让空条看上去几乎带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宁静。一种学者似的沉静感。


只在这一刻,迪奥才真正意识到,眼前的空条或许与任何一名他曾遇见过的男性都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或许崇尚暴力,或许性情不定,或许沉默寡言,也或许阴险狡诈。


唯一的不同只在于:迪奥·布兰度即将属于他。




【注2】:水煮柑橘可以使橘子看上去更鲜艳、更饱满,是十九世纪末的水果小贩惯用的障眼法之一。




Scene 04.


达利欧·布兰度没有出现在窝棚里。他的酒瓶倒在地上,劣酒将木地板打湿,洇出一滩黄如尿渍的污秽。


空条没有等待他归家的闲心,只取出挎包中的贮墨钢笔,在一张桌布上留字:我愿意以三十英镑交换迪奥·布兰度的抚养权及监护权。明天下午四时,伯蒙德塞街区,南法律事务厅见。


他没有署名,迪奥因而无法判断他的真实姓名,再次发出一声轻嗤。


这样说来或许有些可笑,但身为被购买的货物本人,迪奥·布兰度并没有向空条提问的资格。直到现在,迪奥也仍不清楚空条的具体称谓。他只在一边打量空条的书写,双手横抱,仿佛能以此显得姿态更加挺拔,仿如一株年轻的紫杉。


——三十英镑。毫不夸张地坦诚,迪奥·布兰度一生中经手的所有财物与货币,其价值累加起来,最多也只值十英镑左右。近几年黄金的价格飙涨,先令与金镑的兑换率险些遭遇上调,若非收入颇丰的体面人,宁愿以物易物也绝不会英镑付款。空条能一次性开出三十英镑的价码,意味着迪奥对他原先资产的估计谬以千里,甚至需要重新审视空条的身份与目的。


“你要把这笔钱给达利欧?”迪奥啧声。


空条将钢笔别回胸前,不知为何,竟向迪奥显出一个微笑。


“你会看到的。”他答道。




自达利欧蜗居的棚户离开以后,空条将迪奥领到一处人流密集的车站前,要求他紧跟自己,接下来两人将要乘坐东伦敦线穿越泰晤士河。


东伦敦线的起始站台由黄白两色的瓷砖铺就,与迪奥·布兰度的金发和苍白皮肤有着相映的妙趣。它建成于十一年前,眼下还保有簇新时期的光影,且恰好是唯一一条不收取通往市中心的额外费用的地铁线路,乘坐者往来不绝。


普遍而言,伦敦的地下铁乘客中,自诩雅致的艺术行业从事者及中产阶级的通勤客占绝大多数。空条的白衣在大都身披灰褐衣物的人群中显得别致,却不算太突兀。相反的,迪奥破旧窄小的亚麻单衣则险些引发围观,几次被富人家的侍女厌恶而做作的惊叫声包环,勾出男孩儿的几声冷嘲。


1880年,人们乘火车与汽轮通行,去伦敦,去利物浦,去曼彻斯特……思想却滞留在故地里,曾是农人的必要向旧富屈膝,曾是下等人的新贵也非得向过路的绅士谄媚。


在这个时代,一个贫民阶层的孩子,是无论如何都不该染指泰晤士河与蒸汽的荣光的。


空条或许早就发现了其中关节,带他到车站来,只是为了施行某种不那么明显、且让迪奥找不出破绽还击的羞辱。


那他可算是打错了主意。贫民街的幼子连生命都不能保障,区区几句不痛不痒的挖苦又能动摇什么呢?迪奥尖刻地想着,视线中却突兀地出现了一条未束口的、乳白色的马裤。


是空条。


一片湖蓝色的布料紧随其后,出现在迪奥眼前。


他的右手腕被空条握住了。


“你……”迪奥反应极快地从他掌中挣自己的手,无奈空条的力量太大,他的抗拒如铁塔上一枚蝴蝶的振翼,没有引出半分波澜。


空条则在迪奥的挣扎中似有所觉地向他侧过身来。“握痛你了么?”他问,“抱歉。”


——那腔调太过平和,迪奥不能从中发掘出可能承载的恶意或讥讽,几乎陷入了迷惑。


“……不,没有。”他干巴巴地说,被空条握住的那支手指尖掐入掌心,好像亟待从某种不切实的臆想中自拔。




一直等到正式登上蒸汽列车,空条都没有松开迪奥的手腕。他的手指匀长,骨节同身型比例一样宽大,手心处有粗砺的茧,触感比迪奥自身在劳动中积攒的旧痕更毛糙,应许是在海船上留下的印记【注3】。指掌是温热的,将一束体温渡来迪奥发僵而麻木的皮肤上,振发出一场骨与肉的轻微地震。


“你觉得冷吗?”似乎是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丝颤栗,空条又一次地向迪奥发问。


“如果我说我觉得冷呢?”迪奥的身影被车厢中熙攘的人流遮挡,显得影影绰绰,空条视线的落点只得追着那一抹亮眼的金色左右浮游,如同追逐钓饵的鱼。


空条不知思索了些什么,开口时语气松缓,仿佛追忆起某件值得一哂的往事。“帮我拿着外套。”他这样对迪奥说,“假如你感到冷,就穿上它。假如不感到冷,那就拿在手里好了。”


发觉迪奥正戒备而诧异地盯着自己以后,空条微微抿了抿唇,补充道:“我不会责怪你把它弄脏。”


出乎他意料的,金发的少年好像并不打算领情。男孩儿的神色更深,眉尖被怀疑压垮,向空条望来的眼神近乎阴鸷,有种不合年龄的沉郁。“为什么是我?”他这样问,“你究竟是谁,带走我是为什么?”迪奥喉间发出一湾呻吟般的小停顿,隔开了再后的问句。“你拥有杀死我的能力,又有闲钱从一条猪狗的手里买一个小孩儿。我不明白我能带给你什么。”


空条的眉尾扬起一些。“忘记自我介绍了。”他将空着的左手虚放在胸前,“空条承太郎,三十二岁,父亲是东洋人。目前就职于西塞罗号,下属于皇家科研院海洋学会。至于尝试买下你,并将你带走的原因……”他似乎遴选了一会儿合适的用词。


“……是因为我不能杀死你。”


“哈?”


在迪奥质疑的反问声中,空条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法律平等制约所有人。我当然不可能在伦敦城平白打杀一个小孩。”


迪奥哼了一声。从他几乎可以拧成死结的眉毛推断,他大约并不能理解空条谜语似的答复,却凭靠兽类般的直觉,嗅出了问题多问无益、空条不会在此事上向他多加解释的真正内核,悻悻地咬着嘴。


“你不必惧怕我。我不会对你做什么。”随着车厢中乘客异样的目光逐渐汇集,空条缓缓地放开了迪奥的右手。一种古怪而温和的神情敷上空条的面庞,让他看上去像个巧言令色的骗徒——即便迪奥全然无法猜测他说谎的动机。


然而,说出下一句话时,那种沉稳的、宁静的观感便又回到了空条的唇边,显得他诚挚无比,且几近温吞。


男人以略显犹豫,又满含幸福的声调轻声说:


“我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我不常和自己的女儿相处。我在家庭生活中不算成功。你可以认为,我想从你身上获取的,就是我亲生女儿的倒影。”


是夜,迪奥·布兰度仰卧在铺了厚衬垫的木板床上,反复咀嚼白日里空条的说辞。


数小时前,空条将他带往南区的伯蒙德赛市集,请人为他裁量了几身新衣。


迪奥从没有乘坐过伯蒙德赛特有的升降货梯。在那片薄薄的铁架将两人推离地面时,男孩儿面色青灰,本能地抓住了身边唯一可供依附的空条的小臂。空条在地下列车中就将自己的白风衣强行围在迪奥肩头,让他看上去像个不伦不类的老妪。眼下男人只身穿一件黑色的高领羊毛衫,很快就察觉到袖口的拖曳,向少年投来似笑非笑的一眼,叫迪奥立刻松手的同时,不禁在心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喝骂。


随后不久,生平第一次地,迪奥体验了身为他人眼中的“顾客”可以带来的飘忽与餍足,瞬时忘记了先前的窘迫。店铺里弓着腰的老裁缝为小布兰度身上的臭气大皱眉头,却不得不捏着鼻子夸奖他的优越。那老头夸他金发明丽,夸他双眼鲜亮,夸他肌肤如雪洁白,定然很好搭配衣物,又夸他故意踩上自己鞋面的那一脚迅捷有力,一看即知他的身量轻盈,使得迪奥第一次真正肯定,自己的金发并非枯槁如稻草,双眼并非只灌满匪气与淫光,皮肤并非如溺亡的死人惨白,身手也并非只为偷奸耍滑而练就。


——迪奥·布兰度当然可以是富有优点的。


他的高傲,他的野心,在那间透光极差的裁缝店中,如吸食了水液的青豆般暴涨而起,初次地笃定了自己的高昂价值——他迪奥·布兰度本就不该只在那破酒馆里做个下等人!




在此以前,迪奥并非不对自身报以骄傲态度。他的自负与生俱来,没有被贫民窟腥臭的泥水浇灭,今后也将继续如野火般壮大,没什么事物足够阻拦。但是,除却他自己以外,一个十二周岁的,鼠一样、犬一样地生活在贫民街里的孩子,又能去哪里证实自己的价值呢?


伯蒙德赛老眼昏花的裁缝给了他机会。


空条承太郎给了他机会。


一个足以使迪奥·布兰度从掩埋幻梦的贫民窟里攀爬出来的机会。




或许迪奥该为此感到感激,对空条,对命运,对终于苦熬出头、或即将踩进另一陷阱的他自己……但此刻他唯一的知觉只剩下困。在经历了一整日莫名的奔波以后,昏沉的,倦怠的,蒙眬的困。


迪奥在这样的迷惑里无声地合上了眼。


几分钟后,睡意铺天盖地地蔓延,给了他一个被贫民街埋没已久的梦。




【注3】:此处的伤痕其实来自于黄色节制的腐蚀。




Scene 05.


次日正午,从帘布中隐约渗出的日光代替贫民街商贩嘈杂的喧嚣,将迪奥·布兰度从睡梦中惊醒。


空条不在室内。按床头的黄铜小座钟判断,他很有可能已经前往伯蒙德赛,去赴一场与达利欧·布兰度的交易会。


迪奥为自己过长的沉睡时间惊诧了几秒,翻身从床边坐起时头重脚轻,险些掀飞床头盛水的木杯。




其实,对于同等年纪的少年而言,以往的迪奥·布兰度每日都沉浸在极度缺乏睡眠的状况下。暴躁的性情,热度不足的身体,以及长期不能消退的淤伤,有很大一部分缘由都该被归结为睡眠短缺的影响。空条在临走时没有选择叫醒迪奥,而是任由他错过了一日中的前两餐,在深眠中度过十几小时,原因也与男孩眼下的青黑有关。


贫苦为迪奥·布兰度带来火烧般饥饿的胃,皲裂的干枯的唇,渴睡而压抑的眼,以及更多沉积的慢性毒。他对贫困最直观的体验就是疼痛。胃袋绞紧的疼痛,嘴唇随微笑破裂的疼痛,眨眼时虹膜干涩的疼痛……


从下一个千禧年后返回十九世纪的空条承太郎不能分享这份疼痛。他眼中的贫乏浮于表面,更像数据,更像论述报告,而非切身的痛苦。因此,在无法全然理解的状况下,他选择了暂且迁就迪奥的本能。




迪奥沿着房间游走一周,期间敲打了门窗的锁扣,确认那些脆弱的木料都没有被黄铜勾连,假使想要逃离,可以轻松地靠肘击和踢打撞开。


他为空条的疏忽感到可笑,一面又记起自己还未从对方手中讨得钱款,暗自计算起获得那笔财产后立刻离开的可能。


事实上,迪奥·布兰度并不介意被人“收养”。空条需要一个小孩,目的暂且不明确,但中产阶级的平民做出令人费解的决定已成为时代潮流,谁也不能断定空条购买一个金发男孩的具体原因。或许他正需要一名自幼培养的高等男仆,方便自己此后伺机跻身上流社会;也或许他想要将迪奥辗转出手,靠一个美貌的少年换取更多利益……而这一切都比空条诚心要将迪奥留在身边的可能更好。


难堪地,不甘地,怒火中烧地……迪奥·布兰度不得不承认,他对空条的某种气质,端严的,冷静的气质,或者某种奥妙而更纵深的、迪奥尚未理解的存在,感到了被压迫的恐惧。


——空条承太郎拥有足够改变他的能力。


他的愤怒,他的矜傲,他的优秀,他的野心,他的生和死。


他的一切。


迪奥迫切地想要挣脱空条的管辖。


但是,就如他仍忿恨地站立在这件简朴的房间中的事实那样,小布兰度同样明白,空条有的是方法将一个逃逸的贫民小孩追捕归案。


留在空条身边,可以使迪奥获取足够满足生活的金钱,固定而长期的“工作”,或许还有受到教育的可能——空条在伯蒙德赛为他定做一套棕色的公学统一制服时,曾明确地表露过要将迪奥送往学校的意愿。


假使他离开空条,那些稳定的、触手可及的利益则都会随他的远离而失去。相伴而来的却不仅是以往的贫困。迪奥会为他的逃窜付出代价。譬如被追缉,被监视,无法回到熟悉的东码头区,被迫身无分文地在伦敦城游荡,直到彻底变成饿殍,或者重复他盗窃和参与械斗的老路,最终被某个苏格兰场的饭桶警察缉拿,充作当天的办案指标,从此在铁窗里过他的下半生。


空条看似给了他选择的权利,事实上却并没有为他留下分毫余地。


他对于迪奥的计算和谋划,几乎熟稔到了怪异的程度。


抛出利益,送上人情,不将男孩儿逼得太紧,却同时使他无路可退。


简直就像在精心揣摩着这贫民窟出身的、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似的。




纷杂的想象在空条推开房门时戛然而止。


男人依旧穿布料如丝的白外衫,压一顶怪模怪样的帽饰,进门时脚步铿锵,好似女王的皇宫前被人们鼓吹已久的坚贞卫兵。


他向迪奥点了点头,显示出一种极不必要的礼节,随后扬起手,将一只沉甸甸的布袋砸到迪奥身边的软椅上。


“你的钱。”空条言简意赅地说。


迪奥拿起钱袋,毫不客气地将袋子里的硬币撒了一凳面,为英镑闪亮的金光而泛起一阵目眩神迷的渴望。


“……三十英镑。”他贪求地看着那些钱币,“你没把她们给达利欧?”


“她们?”空条意外地重复,很快就意识到穷人们对印着女王侧像的金镑常以人称指代,不由得有些感慨。


“——不。我没有。”奇怪的是,空条竟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傲慢,几乎透着些自得的意味,却不显得轻鄙。


很快,迪奥就明白了他的笑意从何而来。因为那蓝眼睛的男人用耳语似的音调说:


我给了达利欧·布兰度一个教训,一个足够教会他父亲的失败能招致怎样的后患的教训。在圣玛利马格林教堂。他的两颗门牙或许还躺在教堂的地面上。


另外,假如你对这三十英镑足够满意的话,从明天起我就将开始教你读写,争取在入学年龄过去以前,把你送进麦钱特泰勒斯就读。


至于你是否愿意——空条缓慢而玩味地眨了眨眼。


“犹太的祭司以三十银钱购置犹大的忠信。”


“我相信,”他稍稍加重了语气,“这三十金币也足够购买你的。”




End of Act I.




Act II. The Perjured




The expense of spirit in a waste of shame

Is lust in action; and till action, lust

Is perjured, murderous, bloody, full of blame,

Savage, extreme, rude, cruel, not to trust.

将精力消耗在耻辱的沙漠,

那是情欲在蠢动;而直至其施行,

这欲望已是过失,谋杀,鲜血,罪恶,

野蛮,极端,粗暴,残忍,无信。


——威廉·莎士比亚《十四行诗》No.129




Scene 01.


十二岁末,迪奥掐末班车进入公学。他身材纤细,入学时脸颊仍显尖瘦,几次被招生官疑心是否年满十一,最终以十分得体的好谈吐逗得旧贵老妇眉开眼笑,心里还藏着把小钩,嗤笑那老女人或许一辈子都未经历过淫辞艳语,几句贫民窟里滚烂了的言情就好将她哄骗。


入学后需要住宿,空条亲自充当他的父亲兼佣工,送迪奥进到公学宿舍,一路上收获上百个勾勾缠缠的媚眼,眼神无一例外地落在男人光秃秃的十指之间。


两周后迪奥应学校要求,伏案给空条写信,信中繁复妍丽的花体字已然颇成气候,内容反而显得幼稚。


他写:在学校一切安好,想念你。这一句抄自同学写给亲姊的手笔,写下时大约叫迪奥干呕了两口酸水。又写:班里大多是粗拙的蠢人,脑袋都不灵光。其中我最厌恶的一位,长一头野草似的蓬乱蓝发,不晓得未来会不会也长出蓝胡须来,叫人看着发笑。此一句倒是真情实感,透着点少年悠然的狂傲。信的尾端挂着空条承太郎的大名,最末被压了个小小的章,精致地凹陷着,显出上等人惯常拥有的游刃有余,很有迪奥·布兰度自诩的气势。


三天后空条的回信随其他邮件一起递进学校。迪奥在课堂上拆信件,挡开周围嘻笑的几个男孩儿面孔,自己先落一眼在信纸上。果不其然,空条的答复简短得好像罹患交流障碍,叠了四折的纸片平铺开来,统共也只写了一句话:安好,勿念。


午休时同窗们围在一个蓝脑袋的孩子旁边,争相读他的贵族父亲寄来的回信。他们雀跃地夸“显赫又绅士的乔斯达卿”“书写端庄美丽”,“大有贵族的典雅气质”,引得迪奥一阵牙酸。


他因而跳上桌板,趁走廊里没有教师的影子,对未开窍的同窗们高喊:“区区乔乔的信件算得上什么!我也有封‘乔乔’写下的信件,不如你们也听我一读!”


他的同学们还大都是懵懂的乖小孩,听了这话也只当是迪奥有意分享,眼巴巴地仰起头来,看他擒在手中的信。


“这封信来自于谁呀?”那蓝脑袋的孩子远远地问道。他的眼神很清澈,虹膜湛蓝,同空条有相似之处,叫迪奥发自内心地有些不愉。


——撒个谎吧。他因而这样决定,嘴边挂上一个恶劣的笑。


“来自于空条,一位东洋人。”迪奥高声说,“这位空条的姓名中也有叠字的‘Jo’的音节。”他顿了顿,笑容愈发诡秘,几乎叫那些眨着眼的小孩儿们下意识地吞咽口水。


“至于寄信人的身份——”迪奥拖长了声,“那位可是我的恋人!”


恋人!这一词汇在小孩之间炸开了锅。


恋人!短短的双音节词,含着的意蕴是他们从未深省过的、情爱的迹象。


有活泼的孩子已经跃跃欲试地向迪奥伸出手:“布兰度,请让我看看这封信!求求你了,我太想知道恋人的情笺里会记着什么样的话了!”


金发的迪奥·布兰度站在哗然的簇拥里,高傲得像位浑身镀了金的小王子。


“才不给你们看!”他尖利地笑,在同学们同时发出质疑和哀叹声时将信封紧贴嘴唇,极响亮,且极fang荡地吻了一口。


“你们瞧,”迪奥恣肆地诓骗着,“只有我,只有我才能吻它,只有我才能读它!因为这信是我恋人写给我的情书,是我迪奥·布兰度的独一份!”




那天过后,属于迪奥·布兰度的名声一时间充斥了整个年级。这名声不仅来自于他那杜撰的东洋恋人,也来自于他展露出的大胆yin情。一种贵族的、自喻上等阶级的父母绝不会让子女接触的yin◾️荡与真情。


至于那封信——当然是被它的主人丢进了废纸篓里,随着其他的信封或草纸运出校外,不知辗转到哪儿去了。




开学后第十六周,公学即将迎来学期统考,迪奥却趁一个雾蒙蒙的阴雨天钻篱栏逃出校园,制造出一起叫教师们大为恐慌的失踪案。


直到校方匆忙派人联络空条,才从对方口中得知,迪奥·布兰度正为他过世的生母祭扫,再过一日空条将亲自送他回公学报道。


事实上,空条对迪奥去向的判断可以算作一场意外的巧合。


他每年随西塞罗号出海五次,六月中旬恰好提前两日完结第三回航程,从维多利亚港登陆,回到欧陆的土地上。航行中,一行人遭遇小型海上飓风,幸而空条的航海常识来源于百年以后,很轻易地领着航船避开风眼,成功规避了船只损失。水手们交口夸赞空条对海情的判断足够熟练,却不能更改当时普遍的信仰所趋,上岸后纷纷邀请空条去就近的教堂礼拜,感恩上帝护佑他们从可能的海难中平安归港。


空条顺应了那些水手的好意,并没有提出拒绝。


伦敦东区的教堂破旧,外墙大都被潮湿的气候网上裂纹。从礼拜堂踏出以后,空条隐隐感觉教堂的布置有些熟悉,在记忆里搜寻一番,却没有对应的印象,于是打算作罢。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少年的身形越过三两成群的水手们,飞快地向教堂后的墓园奔去了。


通过那头显眼的金发,外加公学独有的浅棕色衬玫红领花制服,空条一眼就认出了窜过他身边的小布兰度。


他礼节性地与水手们挥别,转身走向教区公墓,经过主座堂时稍稍迟疑一记,在围篱上折下了一朵纤白的野花。




事实证明,空条的推测并没有出错。迪奥宁愿冒被公学处分的风险,执意在监护者离岸期间逃出学校,正是为了来东区祭拜自己过世的母亲。


年轻时,布兰度夫人据说是名金发的美人。她为教会迪奥粗浅的文理常识、外加承担足以维系生活的劳作,没能捱过伦敦六月的阴稠天气,在迪奥六七岁时便因苦劳而死。这位美人死后并不如生前温柔,每年定时定点,要以自己的辛酸与悲苦给亲生儿子留下一耳光似的阵痛。这一痛的余威可以持续多久?又将会持续多久?唯有迪奥·布兰度自己能够把控。


空条在一片灰矮的墓碑间找到迪奥的背影。他走上前,将手中折下的藤花放在墓前,没有对迪奥隐隐的抽息声做表示。


他们只无言地在墓园里呼吸,静默成一站一蹲的两座石雕,直到天空中盘桓的阴雨降下,淋透了两人的布外套。




跟随空条坐上回校的马车时,迪奥没有过多地表示什么。他坐姿端正,面向车厢透着暗光的小窗,不把眼神分给坐在身边的男人。


空条按惯例沉默,不会先向迪奥搭腔,心里却微弱地察觉出一丝不同,似乎迪奥与自己的关系较往日更切近了一步。


他在心中推算一番,并未找出自己近期做过什么有利于迪奥的行动,稍微生出几分疑惑。不过,只要迪奥·布兰度的变化并非负面,那便不在空条承太郎的思虑范围以内。于是空条将视线从迪奥身上移开,也顺势把此事抛在了脑后。




同年的夏假尾声,空条在一个雾夜里回到屋内,从浅眠中摇醒了迪奥。


“达利欧·布兰度去世了。”他沉声向小布兰度宣布他生父的死讯。


“一周以前,他死于一场醉酒后的平民械斗,双方两败俱伤,被达利欧用酒瓶破片捅伤的流浪者也于两日后死亡。调查结果已经正式结案,达利欧没有留下遗产,消息直到今天才传到我手中。”


而那金发的孩子仅仅是平滑地,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应道:我知道了。还有什么其他事要说么?


空条哑然。“没什么了。明天我会随船出海,你按惯例和我一起去码头,我会准备好你的日用开支。”


煤油灯细小的闪光蛾一般从迪奥的发间滑过。男孩点了点头,浅金色的半长发攒到可以扎成一束,比起空条承太郎第一次见到他时,已经从黯淡的褪金转为光润的金织锦;双眼的红愈发鲜亮,在微黄的暖光里竟有让人心生爱惜的魔力。


空条将灯盏的铁把手握进掌中,从迪奥的隔间里退走,神情带着不自觉的温柔,仿佛一位父亲刚刚爱抚过睡梦中幼子的面庞,又仿佛一名情人的心自倾慕者的房中跳着舞飞远。




Scene 02.


次日正午,东伦敦的大雾难得被阳光驱散。迪奥·布兰度随空条一道前往维多利亚港,等候搭乘西塞罗号出海的科研团登船。


同行的水手中有人正在吸卷烟,烟雾呛人,却有东国特殊的辛辣和暖意,叫迪奥不自觉地多嗅了几下。那水手感官敏锐,听见细小的抽气声便转过身来,用一种调笑的眼神看向迪奥。


“想抽抽看吗?”棕发的水手笑呵呵地捋着下颌的胡茬,“看你的年纪,还有这头金发,应该是空条大副的养子吧?作为那位的孩子,我猜你不会被区区一根卷烟难倒。”


“养子?”迪奥反问,“他这么告诉你们?”


水手挠了挠鬓角:“不是吗?大副看上去是个挺严厉的人,但偶尔和我们谈起一个小孩,叫迪奥……呃,还是迪克?算了,那不重要。总之,大副提起那孩子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个操心的老爹。”


“……我是被他雇用的。”迪奥的舌头在口腔里不自在地动了动,好像正说出一句谎话。


中年水手无意和他纠缠身份问题,宽容地点了点头:“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曲着黢黑的手指,从口袋里捏出一支卷烟,递到迪奥面前。“试试这个?”


香烟对贫民街的人们而言是稀缺的硬通货,迪奥·布兰度只在曾经的酒馆老板嘴里见过烟草,从没有过亲身体验的机会。他踟蹰了一瞬,伸手接过卷烟,把它含在嘴里。等待水手擦亮火柴时,迪奥努力使自己叼烟的动作显得老练,殊不知自己的举动在水手看来好比猫谨慎地叼食鱼片,引起了一声大笑。


“——扎克,别给他抽烟。”空条的声音忽然从迪奥的背后响起。


水手一愣神,手中点燃的火柴头擦上烟卷,火舌很快就舔遍了纸卷的末端。“啊,抱歉,大副!我不知道您不让这孩子抽烟。”


空条向他摇头,抬手摘走迪奥虚衔在嘴边的烟。狭长的帽影遮盖了他的神情。“他今年十三岁。”空条低声说,语调里带有某种不明显的矛盾。


迪奥抬头看他的眼睛,找不到情绪或感性的验证,只能舔一舔唇,回味嘴唇上由烟草遗留的微苦。




养子。这个词在迪奥的心头滚动。


自他住进对方的家中以来,空条对他的态度一直相当宽松。他允许迪奥学习,不在意男孩儿在学校中与同学争斗,没为他定下家风家教和种种规矩,甚至会应允迪奥的大部分要求——如想要获取鲜牛奶、黄油或奶酪等并不必要的昂贵食物;或是想去威斯敏斯特,去兰贝斯,去伊斯灵顿——去那些于东区而言遥不可及的自治市旅行……他们曾不分身份高低地并肩走过漏着水的东区屋檐,也途经中央区装修堂皇、闪闪发亮的楼道;路途中,他们从不谈论狄更斯与萨克雷的讽喻,也不赞颂“永生之邦”和“日不落帝国”的宏伟,不像任何一位期盼跻身上游的中产阶级那样惺惺作态,只那么静静地走着,去办理空条需要筹办的手续,或是单纯应迪奥的请求而漫步。


他们看上去几乎完全顺应了“养父”与“养子”的平等身份。除却极明确的一点:空条绝不怜爱迪奥。


一个人要如何关照一位对他而言毫无作用的少年,同时又吝啬得不能分出一点爱心?


迪奥·布兰度不能明白这一点。


空条替他缴纳昂贵的公学学费,满足他自以为无理的各色需求,还将迪奥生母的坟墓从东区的旧教堂迁往邦西田园公墓。但他从不给迪奥额外于刚够生活的金钱,不给他长辈对后辈的留意,也不给他父亲对孩子的关切。当空条注视男孩儿鲜红的双眼时,目光仿佛穿过某种漫长而不可跨越的屏障,落在极远的空白处,正在从迪奥·布兰度的生命里观摩另一个人、另一份记忆。


或许,诚如空条所言,他确实正在迪奥身上寻找一个影子,一个鬼魂,但那影子当然不会是他曾提到过的女儿,而是某样更阴森,更庞杂的事物。


一样现今的迪奥还不得而知的事物。




“……公学那里我询问过了,假期中也有学生在学校留宿,如果你想和同龄的小孩相处,可以拿放在我书桌上的字条到公学去。”空条蓦地将手放在迪奥的肩头,拉回了男孩儿的思绪。他的语调是一贯的稳定,不含波动,几乎透出文静的端倪。


迪奥早已学会不在他手下做反抗,只点了一下头,继续垂着眼睛看自己的脚尖。事实上,迪奥相当厌恶低头的姿势,因为在贫民窟的生活叫他对低眉顺眼的姿态太熟稔,每每做起就要让他的自尊隐痛。但此刻空条正站立在他身后,带着他一贯的压迫感,外附某些似乎永远只针对迪奥·布兰度的审视或考量,让迪奥不得不违心地表现出了乖顺的外貌。


五十公尺以外,海洋学会的车马已经踏着开道的喝声驶到临港。有一名扎白领巾的男子远远地向空条挥手,似乎在招呼他们加紧登船。


空条向对方点了点头,随后深深地看了身边微垂着头的金发男孩儿一眼,拾起堆放在迪奥脚边的行李箱和皮制敞口袋,领着那个叫扎克的棕发水手向航船停靠的方向走去了。




倘若迪奥可以听见他此时的心声,或许那些胡乱推测的疑惑都能得到答案。


因为,又一次地,或者说,从未间断过地,空条承太郎正在考虑着与迪奥·布兰度有关的议题。


正如迪奥所想,空条的确难以对男孩儿产生应有的好感。他们曾是宿敌,仿佛一颗行星的亮面与暗面,永远相交,但同样永远泾渭分明。十七岁时空条将吸血鬼击倒在埃及开罗的河水边,吸血鬼的阴影也贯穿了空条承太郎从十七岁起始的后半生。无论在哪个时空相遇,空条总以为他们的联系只足够提供相互搏杀的可能。


但现在,在与埃及开罗的死斗相隔一百零七年的十九世纪,他们之间的关系确实变得不相同了。


不是因为收养和被收养,陪伴和被陪伴,而是因为空条承太郎在1880年初次遇见的迪奥·布兰度不够光鲜,不够强大,反而脆弱可欺,随时能够被他褫夺一切。


猎手不能追猎幼小的野兽,即使那野兽或许会在成熟以后扑向猎人的喉咙。因为那是人性,是自然法则,是不够冷漠无情的人就不能打破的伦理。


空条承太郎无法杀死十二岁的迪奥。这个未染血的金发少年的死亡是他唯一不能赠给乔斯达的命运的礼物。


他因此将迪奥·布兰度收留在身边,教育他,监守他,看顾他:像教师,像狱卒,像一位毫无亲情可言、却足够予取予求的“父亲”。


或许,空条承太郎将成为迪奥·布兰度生命中紧压他野望的镣铐;也或许,那难以驯化的金发男孩终将在他的身边长大,长成心怀恶意的猛兽,长到足以与空条承太郎陷入新一轮的殊死博弈——直到他们中的一方步向死亡。




踏上海船微晃的甲板时,空条最后向迪奥的方向投去了一瞥。他的目光在半空中与迪奥相撞,迸溅出的余波同二十世纪末才会发生的另一场对视并没有什么分别,仿佛两团燃烧的冷火在彼此的眼底湮灭。


那金发的少年在空条的睇视下漫不经心地向他挥一挥手,随即将毡帽按回头顶,如一片白信纸般,踏着维多利亚港湿沉的海雾,向远处跑去了。




Scene 03.


空条出海后的第三周,自由仿佛要从迪奥的肺里溢出来。他感到活泼,兴奋,口袋里握着足够他过一小段优渥生活的金镑和银币,看人时双眼里都像长出了感情,走路时步伐好似脱兔。


公学的夏假会持续两个半月,迪奥刚刚度过生命中第一次夏假的四分之三,就已经深切体味到学生对假期的尊崇大约是从何而来。三礼拜间,他脱离空条的约束,同时拥有丝绸衬衫,橱柜里的黄油块,保存完好的自尊和两个英镑。迪奥猜想现在的自己比班里的“乔乔”,那个蓝头发的男孩儿更富有,因为乔乔的衣食住行都靠家中承担,他的父亲从不给他发放五便士以上的零用钱。这种猜测为迪奥带来精神上的富足,几乎比分散在他枕芯里的三十枚金币更让他愉快。


走在商店街上时,迪奥脚步轻盈,嘴里衔着一支不成调的小曲,配上小靴跟在石板路上的敲击,好像踏着某种舞步前行。他正要去购买当天的食物,价格可以稍微贵一些,因为他手中恰恰攒下了大笔“财产”。


只可惜,他的好心情没能存在太久,只持续到抱着牛皮纸袋原路返回的途中,便堪堪被现实撞破。




“……听说西塞罗号遭遇大洋风暴,有个学会的院士死在了海上。”“呵,可别提那帮米虫,死了还算干净……可惜我们活在女王脚下,有什么话都得往心里憋。”


两名个头矮胖、身材如卵的男性从迪奥身边走过,满面红光地谈论着与自己无关的海上传闻。


迪奥在他们的谈论声中猛然刹住脚步,一把攀住其中更矮小些的那名男子的左肩,挂着礼貌的笑容开口:“打扰您了。我听您刚刚说,西塞罗号遭遇了大洋风暴,请问是几月几日、在哪份报刊上发表的新闻?”


那男子刚要发火,视线冷不丁被迪奥衬衣领口的麦钱特泰勒斯公学统一纹章抓获,语气和面色瞬间放晴:“啊,是贝尔法斯特电讯报,娱乐版的报道,据传近几天有航船在海中遭遇飓风,死了……咳,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因此去世,身后事闹得沸沸扬扬。”


电讯报。


空条从不使用电台,订阅的报刊也仅有伦敦公报一项。迪奥模糊地想。他理所当然地错过了这则新闻。


西塞罗号撞上了海上飓风,这便意味着整船人的生存几率小得可怜,就连空条也不会例外。十九世纪的人类不可能与自然抗衡,在灾难中向上帝下跪讨饶是唯一的解决方案。迪奥不信上帝,空条也不相信,但这份信仰上的叛逆充其量也只是思想上的开悟,并不能给水手带来从天灾中生还的可能。


——空条很有可能死在了这场海难里。




此时,迪奥的手里正拿着牛奶和白面包,两样往前推几年时他绝不会购买的好食物,有着他母亲一辈子都没有尝过的好滋味。贫民窟出身的男孩儿对食物心怀难得的善意,从不浪费近在手边的吃食。但下一刻,他忽然松了手,让那只沉甸甸的棕纸袋掉在了地上,牛奶跌破木瓶,在地上溅开一片雪白。


他发现自己被震惊,为空条或许就此离世的可能。


现在的季节正逢仲夏,日光如空条的白衣,每一天都比前一日更长更亮。迪奥在心中揣测过一百万遍空条的死因,在梦里,在脑海里,这恶劣的男孩儿无数次地构建着空条承太郎的死:想他死于一柄长刀的捅杀,切口的位置要淫靡,要在下腹处犁开血口,他的肠肉会像承接鸡奸订单的男妓一样绞紧刀刃;又想他死于黑火药的爆炸,身上穿出千万个血洞,鲜血淋了满地,碧玺眼珠慢慢失色,浑浊成一片无法挽救的灰;还想他倒在冬末或初春冷得刺骨的海水里,漂亮面庞被巨大的伤痕贯穿,血从眼鼻耳口中一道淌出来,打湿他洁白如帆的皮肤。


但迪奥·布兰度并没有想到,这死会那样快地成为触手可及的现实。


在男孩儿的认知中,空条承太郎本不应该死在如此年轻的英年。




“这位……小先生?”另一边,那名被迪奥紧抓衣襟的男子端着笑说,“劳烦你松松手。”


迪奥向他投来蛮横的一眼,手上的力道松懈,那男人的衣领就如鱼皮般皱巴巴地耷了下去。


“小先生,是有亲人在海上?”对方抚着被捏皱的领襟,状似小心地发问,神色却显得自如,颇有些打算以他人的悲情为乐的促狭。


迪奥冷笑了一记。“熟人罢了。”他停顿,“我只是没想到他没死在我手上。”


——他只是没想到空条没有死在自己手上。


这想法来得很快,犹如灵光乍现,仿佛在迪奥开口时的一瞬间刚刚萌芽,又好似已然积淀了许多时间,在脱口而出时如雷霆劈落人间,将迪奥脑中所有对于空条的恶意、怨憎,和一些更难以理清的情绪都剖开了。




空条今年大约三十五岁,迪奥曾推想他生于克里米亚战争年间。在战争中生长的婴儿是天生被洗练的,就如贫民街挣扎长大的迪奥本人那样。他们天生具备顽强到令人厌恶的生命力,具备一个既定目的就可以轻易追咬到精疲力竭,仿佛干结在道路两边的水垢,在无人留心处也可以顽固存在,不会为任何外物消磨。


迪奥本以为空条会活得更久,像个阴魂不散的白幽灵,倾轧他,缠绕他——直到被他迪奥·布兰度亲手或间接地摧毁、杀死。在少年人的心底,男人受迪奥戕害的命运早已板上钉钉,仿佛某种事关报复与叛逃的象征,需要得到落实,才能使迪奥·布兰度更加少有阴霾地生活。


现年十三周岁的迪奥·布兰度还未蹚过命运的河流,因而不明白宿命的齿轮将如何旋转。他只知道,那些不明缘由的怨恨,被切实压迫的恼怒,以及更多不能用语言形容的、仅针对于空条的恶意正在他脑中爆发,野草般疯长。


乔乔,乔乔。他似乎对拥有这个名字的人天生抱有厌恶。对空条承太郎如此,对同窗的乔纳森·乔斯达也如此,甚至于乔纳森那未曾谋面的富人父亲,都让迪奥觉得厌弃无比。


他的恶念如一枚孕育中的胎儿,随乔纳森的笑脸和空条的养育日长夜大,永无休止,好像要等待某位、或某几位乔乔的死和血来浇灌。


现在,迪奥·布兰度正为空条可能的死讯感到震悚,同时又有猎物被旁人抢夺的嫉恨。但仍有一种叫他怒火中烧的情感无法被解读,使迪奥愈发不忿,再次看向身边的矮胖男子时,神色仿佛淬毒般锋利。




“我原本想亲眼看着他死。没想到错过了,稍微有点遗憾。”迪奥露出一个冷漠的微笑。


矮个头的男子被他目光中的戾气刺中,显出一些退缩,放弃了从迪奥口中讨到消遣的闲心,忙不迭地掐着堆起褶皱的衣领从街道的另一侧离开。


迪奥的视线追着那两个男人的背影飘移片刻,落回了自己的脚边。


在他深棕色的、由空条为他订做的皮鞋下,他用空条留下的生活费购置的牛奶白雪般滚了一地。




Scene 04.


迪奥·布兰度步履匆匆地跑回了家。


刚刚开始奔跑时,他的肺发痛,好像先前充盈着的自由和轻松都失去了;紧接着,肌肉和骨架又在身体里热起来,像有火团燎烤。


直到真正踏进房门,那股令他不解的愤怒才找到明确的落点,降临在屋内属于空条的那部分陈设上。




“操!见鬼的……”【注4】迪奥攥着拳,手臂如狂风般扫落一艘放在空条书桌上的轮船模型。


更多尖刻的怒骂在他的喉间随空气一同吞吐。金发的男孩儿好似被松开桎梏的幼狮,在原本整洁的房屋内肆意挥霍着自己的怒气。


他踹翻空条放着风干海星和堆叠信纸的工作台,看到过时的伦敦公报灰头土脸地滑向地面;木料互相碰撞时爆发出难听的吱呀声,迪奥却充耳不闻地用高背椅砸开空条的衣橱,将他排列整齐的风衣统统搅在地面,沾染无数尘土;他用随身的小刀在地面猛凿,同时撕开空条的大衣和杉木地板,留下弯曲的刻痕。


他几乎在自己的愠怒中尝出了遭遇背叛的疼痛。


空条不是他的仆从,也不是他的守卫,除却那三十英镑,他甚至从未许诺给迪奥更多事物。他们之间仅有蒙着亲情外皮的隐瞒和戒备,生命中从未为彼此留下“信任”的可能,因此也绝不存在所谓的“背叛”。


但迪奥仍然感到不可消解的痛苦,好像心脏被怒火烤化。


他咆哮着,像痛殴顽敌那样猛烈击打屋内属于空条的家具,手指紧缩在掌心,指骨随抨击声咯咯作响。


而当他回过头,脚尖踩上一本倒扣在地面上的诗集时,迪奥又像丧失了气力那样蹲坐了下来。




他想起空条曾在某个雨夜回家,从怀中掏出封皮簇新的几本小说和诗选,告诉他这是美洲的作家创作的文集,闲暇时可以用作消遣来读。那天夜里,空条的白外套被雨淋得贴内衬,站在房屋门口时在地板上引发一场小规模的涨潮。在他身后,伦敦的骤雨正从灰蓝的积雨云间缓慢筛落,而从正前方看,煤油灯的光晕却为空条的面容镀了浅金。毛茸茸的金色光晕从他的帽檐滑向下颌,搁浅在他深邃的眼窝和唇线间,使空条显得如希腊神般俊美非凡。


男人难得地摘了帽子,湿淋淋的水珠沿着他的额发坠落,流经眉峰,内眼角,又温存地吻过他的脸颊,最终坠进衣领,像一束眼泪。他就这样沉静地站立着,伸出手,握着一沓并不比他的衣物贵重、却没有沾上雨水的书,用浑不在意的语气询问迪奥:怎么了?你不需要这些书?不需要的话,我去把它们送给教堂的小孩。


当时的迪奥从扶手椅中窜起,一把夺过空条手中的书,回应时说出的答复大概又是几句尖锐的挖苦,现下已经被少年亲自遗忘;而空条向他递来书本的那支手,手背上显著的筋和骨,以及腕口的一寸被冷雨浸得青白的皮肤,却深深刻印在迪奥的回忆里,像过曝的月光般割伤了他的思绪。


他猛地站起身,远远地将诗集抛往房间的角落。一支随桌面倾倒而摔远的银餐叉在书本的压迫下叮当地发出了声响。


迪奥记起,那支银餐叉是被空条搭救的院士遣人派送的礼物,由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管家送来门前。空条在老人絮絮的夸赞中显得平静,不为价格颇高的礼品欣喜,也不为旁人的赞誉动容,只是镇静地点了点头,为院士的谢礼道谢,等老者离开后便随手将整套银餐具摆上了餐桌。


银制餐具的价格高昂,迪奥在使用时多少带上些难言的拘束,好像银器间薄薄的冷光会像刀片般削人的舌头。空条却从不表现出任何异常。他似乎心安理得地运用着这些餐具,将刀叉握在手中、或是抵在唇边时,同手持红铜餐具时并没有什么差异。他照常切割蔬菜和肉类,大概遵循着某种东洋礼仪,以从容而不同于伦敦贵族的方式食用盘中的食物,吞咽时喉结轻轻地滑动,从黑领口的边沿坠入迪奥看不清晰的深色里。


除此以外,还有更多更多的物件中倒映着空条的鬼影。


被空条失手打出缺口的瓷碗,桌沿岌岌可危的半根蜡烛,三分之二颗粉身碎骨的海星标本,一根至今都没被空条找见的、躺在迪奥床底的羽毛笔……


属于空条的细节一点一滴地在迪奥眼前浮现,逐渐生动,逐渐鲜活,仿佛旧时光兀自重演。




空条似乎真切地死去了,又似乎游魂般仍生活在这件小小的房屋里。


迪奥从海船失事的传闻中汲取过自由与报复的快乐,但那快乐只短暂地存在了几个瞬间,便被紧随而来的烦躁压倒,化作了暴怒的养料。


他的自由,他的愉快,以及他自傲的本性,这一切都本该与空条承太郎毫无关联。而当迪奥发觉,自己在同空条一起生活的时日中渐渐习惯了对方的存在,甚至连不受约束的野心和娱乐都被打上空条的印记时——仰仗空条生活而造就的麻木终于彻底与他的自尊开战,烧出了满心的恼怒和不堪。


迪奥·布兰度并不痛恨空条承太郎。他厌恶空条的管束和隐约存在的压迫,但不足以构成憎恨。


然而,他也同样不能反驳自己对空条的依靠,因为空条的强大和他所提供的一切都是迪奥无法仅靠自己的力量获取的。


他为自己的高傲而忽略寄人篱下的事实,同时摈弃自己对空条朦胧的好感,将它们嫁接给恨,嫁接给想要通过杀死空条来实现的恶念,使它们更容易被自己承认,也更容易被施行。


对于迪奥·布兰度而言,比起暴力和恶意,“爱”和“依靠”所代表的事物远远要更艰深。


小布兰度足够聪明,也足够强硬,可以明辨真相,亦可以依自己的判断无视是非,但教会他爱的终归只有一名已经过世的女性。母亲的爱纤细,柔软,像春日里生出的一朵花,会被暴雨和苦难折断,因此无法教会迪奥爱是否可以与更强硬、更粗砺的情绪共存:譬如愤怒,譬如怨恨……


在这无人指引、也无人约束的困境中,迪奥无法分辨空条承太郎遗留给他的烦闷究竟来源何处。他只得疲惫不堪地将自己摔进床铺,蜷起身体,躺卧在一床的暴怒里,也在他无法理解的恼恨或依恋里,慢慢等待倦意张开巨口,如命运般将他囫囵吞下的那一刻。




【注4】:此处英语应该是“bollocks!”,随语境写成了见鬼的。




End of Act 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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